城步，这名字听来便觉有趣。有人说它是“一步之城”，大约取其小之意；又有人说它是“水边之城”，想是因其偎依巫水之故。而我认为，城步之“步”，未必不是一种行走的姿态，一种从历史深处踱来的从容。

我离乡四十载，每每归来，总觉此城如一本翻不尽的书。城步不大，却装得下千年风云；城步不喧，却自有其铿锵之音。故页页皆有新意，字字皆见真情。

城步是“名将之城”。杨再兴骑马挺枪而来，这杨家将的后裔，当年在岳家军中何等威风。史载他“常手持重达三百斤的铁枪，作战时如入无人之境”，枪法之精，令金兵闻风丧胆。蓝玉，明朝开国大将，亦是城步人氏。此人后来虽因诬陷被害，然其战功赫赫，不可磨灭。龚继昌，晚清湘军骁将，城步寒门走出的铁血人物；少年负盐于湘黔古道，中年提刀转战南中国，晚年在家乡留下文庙飞檐、石桥卧波，赈灾粮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，比战马嘶鸣更令乡人铭记。如今城步的杨氏族人，眉眼间还依稀可见杨家军那股子英气。我曾在杨氏官厅前驻足，见几个孩童持竹为枪，模仿古时战阵，不禁莞尔。古今将相，原也不过是放大了的孩童游戏。城步的山川，想来是孕育刚烈之气的。

城步是“历史之城”。诸葛城和孔庙的遗址尚在，虽只剩断壁残垣，却仍可遥想孔明当年七擒孟获的智谋。清溪古民居的砖木墙，被岁月熏得黝黑，推门时“吱呀”一声，仿佛打开了时光隧道。长安大寨的吊脚楼，层层叠叠，远望如积木搭就。寨中老人坐在门槛上抽烟，烟圈缓缓上升，与炊烟混在一处，分不清哪个更虚幻。那荣昌桥横跨巫水之上，石缝里生着青苔，桥下流水潺潺，不知洗过多少代人的足履。藏在羊石田的进士第，易家田的惜字炉，可鉴苗人耕读文化之深厚。历史在这里不是书本上的铅字，而是可以触摸的温度。

城步是“红色之城”。老山界的羊肠小道，当年红军走过时，想必比今日更为崎岖。我循着红军的足迹攀登，石阶上湿滑的苔藓险些让我跌倒，而当年那些年轻的战士，背负着枪支弹药，又是如何前行的？蓬瀛村的苏维埃政府旧址，土墙上标语已经模糊，但“打土豪分田地”的字样仍可辨认。牛市桥的销烟远去，但留存的古桥和红军战壕，还在讲述着这桥上的那场战斗。还有莲花桥上那场关系红军大部队转移的阻击战，被刻进桥边的红军烈士墓。最奇的是南山牧场的高山红哨，立在绿草如茵的坡上，像一枚红色的图钉，将蓝天与草地钉在一起。牧人赶着牛羊经过，对那哨所视若无睹，历史与现实，在此达成了某种默契。还有羊石苗寨苗民营救当年飞虎队美国飞行员、岩门峡险吓退日本小联队等故事，至今还在传颂。

城步是“山水之城”。南山草原确不负“南方呼伦贝尔”之名，绿浪起伏，远接天际。十万古田里的千年苔藓、高山杜鹃，收藏了这里消失的往事，也让今人领略了它们的妩媚。白云湖则如一块碧玉，镶嵌在群山之间，水色随天气变幻，时而翠绿，时而靛青。石幔是地心掀开玉龙洞的帷幕，袖珍的南山牧场，五彩的十万古田，光影泼墨处，瑶池浮出虚境，银河泻下碎银，让游客一伸手，就接住一滴18℃的亘古。巫水河穿城而过，水清见底，昔日放排为生的日子远去，当数字光影在巫江崖壁上勾勒出杨家将的金戈铁马，当苗歌清韵穿越狮子山“超级明月”，当游船载着四海宾朋驶入“山为幕、水为台”的千年梦境，城步以“一都二地三区”为笔，以“中国首个水上苗乡数字幻游”为墨，在青山绿水间勾勒出一幅文旅融合的壮美画卷。还有藏在斜头山小溪里的冰臼，被溪水冲刷了亿万年，如今成为人人都想去的网红打卡点。草原，山地，峡谷，湖泊，湿地，溶洞，城步构建了“步步皆景，处处画中游”的产业新格局，为游客“长度假”“微旅游”提供多元选择。

城步是“文化之城”。巫傩戏的表演者戴着狰狞面具，跳着古怪舞步，驱邪祈福。那鼓点急促，令人心跳加速，仿佛真能赶走什么不祥之物。百龙闹新春，把苗乡城步的夜空灵动，将启龙、接龙、唱龙灯歌、送龙等仪式赋予了文化内涵，其中丹口镇的吊龙成为国家非遗，还舞进了上海世博会，成为国内外游客点赞的亮点。最是油茶文化独特，将茶叶煮成汤，用油炒香花生、糍粑等各种配料，再浇上茶汤，咸香中带着苦涩，初尝不惯，再饮上瘾。已办27届的山歌节，男女对唱，歌词即兴而作，有调笑，有挑逗，也有恋情、爱情、友情。城步人待客，必奉油茶，一碗下肚，主客间的隔阂便消了大半。一条能坐10人的长板凳，记载着多少情爱和欢乐，也为围观的民众和游客增添了加油声的音量，这项叫“打油尖”的群众体育文化项目，让沉静的山寨有了活力，让苗岭的山水进一步灵动。我曾在春节回家乡探亲，在夜幕降临时，与同龄的伙伴把吊龙舞得活灵活现，舞进走村访友的村寨，然后坐下来听村寨老人讲古，油茶在火塘上冒着热气，影子在墙上摇晃，恍若那些远去的先民。

城步是“舌尖之城”。这里的柴火腊肉最具烟火气息——经过数月烟熏火燎，切片时红白相间，蒸熟后晶莹剔透，入口肥而不腻。而血酱鸭更是将苗家智慧展现得淋漓尽致：新鲜鸭血与辣椒完美融合，与鸭肉同炒后色泽暗红，香气扑鼻，是待客的至高礼遇。城步美食虽取材山野，却因匠心独运而风味独特，形成了土猪柴火腊肉、柴火猪血丸子、柴火腊牛肉、柴火血酱土鸭、铁鼎炒焖小脚土鸡、刨汤土猪肉、山水豆腐、山溪河鱼、时令山野蔬菜等特色菜系，桌上还有特色米酒、峒茶、铁鼎苗米饭待客。每一道美食都是打开苗乡城步文化的钥匙，让人在唇齿留香间，读懂一个民族，爱上这片山水，眷恋这座充满烟火人情的边城。

城步是“时光之城”。这座小城，将历史与现实、自然与人文、刚烈与温婉，奇妙地融为一体。它不疾不徐地走着自己的路，像巫水河一样，知道终将汇入更大的江河，却不为此慌张。城步人说话慢条斯理，做事不紧不慢，却自有一种内在的坚韧，或许这就是山水与历史共同塑造的性格。离乡四十年的我，每次归来，都像翻开一本新书。城步在变，又似乎没变。新楼多了，但老巷还在；年轻人出去了，但节日时又都回来；外面的东西进来了，但传统的依然传承。这座小城，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古树，枝叶年年发，根系月月深。

城步的“步”，终究是一种从容的行走姿态。它不追赶什么，也不逃避什么，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，一步步走向未来。在未来中，依然能体现出它从历史深处踱来的从容。

（2025年8月1日晚）

作者简介

陈建族，笔名族人才俊，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，苗族。《人民海军》报南海站原记者，广州市体育局法规宣传处原处长、一级调研员，曾任广州亚运会亚残运会组委会突发事件新闻应对小组副组长。中国散文学会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、广东省作家协会、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、广东散文诗学会、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和广州市海珠区作家协会资深会员。作品散见于中央、省、市报刊，作品入选多部作品集，数十篇作品获国家、省、市征文一等奖，还有多篇作品入选中学课本并成为考试题。出版了散文集《峭壁上的芭蕾》。